三十九年還舊國       
|----印尼旅遊探親見聞錄      林保華 1994-8-16

巴厘,梭羅,日惹,雅加達,都有我童年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東西
三十九年還舊國,其中自然有不同的感慨。
印尼當局成功的同化工作正在徹底改變華人這個少數民族……

近鄉情更怯

    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已經十幾年了,但是一直下不了決心回到自己度過
童年和少年時代的印尼。說來原因也很多,除了賣文生涯不宜離開時間太長
之外,也有近鄉情更怯的心理。而之所以「情怯」,乃是回去以後見到那些
舊日的親友,要說什麼好呢?當年因為「愛國」而毅然回國,如今是「浪子
回頭」?此外,當年離開印尼時,蓋滿十個手指印,表明不再回去了,如今
再回去,總有些心虛。

    不過,老人們已逐個去世了,再不回去,將來都見不到了,而下一代,
因為文化背景的關係,也更難溝通了。看來,還非得「承上啟下」不可。

    在親友的鼓勵下,我和香港的兩位親戚終於決定跟旅行團完成這宗「歷
史使命」。毛澤東參加革命後,衣錦還鄉,對「故園三十二年前」不勝感慨
。而我,仍以布衣之身,三十九年還舊國,其中自然也有不同的感慨。

    不巧,報名六月底啟程的,卻發生棉蘭的排華事件,雖然有朋友解釋這
是個別事件,而且主要還是「階級矛盾」,而非排華,但接下來萬隆和雅加
達有傳單號召上街的事件,「印外」華人於是成了驚弓之鳥。旅行社幾乎沒
有人報名去印尼、組不了團。到七月底,局勢有所緩和,才能成行。

    此行隨旅行團在巴厘三天活動之後,我們就脫離旅行團,自己先去梭羅
,在梭羅住了兩晚,然後和旅行團匯合,去日惹住一晚,再飛雅加達,住了
兩晚,然後回香港。早機去,晚機回,總算在印尼住了八個晚上。

「詩島」巴厘風情

    在這短短的幾天.又要旅遊,又要探親,時間相當緊迫。探親只能談談
家常,旅遊當然也只能是走馬看花。

    巴厘有「詩島」之稱,有其吸引人的風景名勝。當年在印尼,還沒有機
會去過。這次巴厘幾天,除了跟旅行團跑,也跟家人跑。跑了幾個旅遊勝地
,例如海神廟、神女廟、聖泉等,看了「獅子與劍舞」等。其中海神廟的景
致最吸引我。在古道海灘,則有天體女郎裸著上身進行日光浴。當年是本地
婦女裸看上身,吸引各地遊客前去旅遊:如今則是外來遊客裸胸,可謂風水
輪流轉了。觀念上有如此變化,可看出這幾十年來印尼有了多大的變化。

    剛到巴厘那晚,是農曆六月十四日,萬里無雲,皎月當空,似是歡迎我
這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遊子。抬頭尋蒼穹中的北斗星和銀河,又似回到孩提
時代了。

    巴厘非常多酒店,佔地廣闊。除了海邊的,還有山上的,都面對著不同
的山水景致。貴的三百美元一天(一間草房和私家泳池),也有十幾美元一
天的簡易旅舍。

    巴厘島中部的烏布地區地勢較高,氣候更為涼快,晚上睡覺不用開冷氣
,還要用毛毯。烏布地區有石雕村、銀雕村、木雕村、繪畫村等等,都集中
地表現了巴厘的藝術風情。住在繪畫村的家人家裏,周圍除了有各式為青山
綠樹覆蓋的酒店,還有好些畫廊,真正體會到「詩」的氣氛。

回到老家有如隔世

    梭羅是中爪哇的古老城市,也是我讀幼稚園和小學的地方,這裏親戚較
多,所以當年我們一家從中國到印尼,就定居在這裏。那兩天,四代同堂的
近親都集中在一起,真是少有的場面。可惜比我輩份小的一代,能說家鄉話
的已寥寥無幾。我的印尼話也忘記了好些,溝通起來就比較困難了,何況好
些都是第一次見到,本身已經缺乏感情因素,存在的恐怕是好奇之心,你看
看我,我看看你。

    我是一九四九年離開梭羅到雅加達讀中學的,一九五五年回中國大陸。
讀中學期間回梭羅有幾次。幾十年下來,印象已淡忘好多,加上回國後是「
脫胎換骨」地改造,對梭羅的印象更淡薄了。

    但是奇就奇在人一到那裏,記憶突然逐漸恢復一些。已經忘掉的爪哇話
,有時突然衝口而出;一些已經忘掉的地方,有的又可以重新叫上地名。看
來共產黨當年對我的改造,並沒有真正做到「脫胎換骨」,那些「舊思想」  
還會頑強地表現出來。

    當年的老家,現在仍由姑媽居住,除了房子後面的椰子樹已經沒有了,
其他似乎照舊,牆上的掛鐘還在,那個鐘擺擺過的次數,可能已是天文數字
了。

    剛在故居坐下,那些親戚已擺上各式印尼點心,這是讓嘴巴「懷舊」。
當年的西餅店現在仍在!他們問我還有什麼想吃的,我說了一種香港買不到
的,幾分鐘後一大包買來了。看著桌上堆滿的各式點心。身上流著一股股暖
流。

    親戚中的第二代都已搬出老家,有自己的小家庭了。一個晚上就跑了他
們的幾家,條件當然都比老家好多了。第二天,又去了當年父母的幾個世交
家裏。

    四十年後回來,親友中,想見到的差不多都見到了,還有的從三寶壟趕
來。最老的老人過了一百歲還活著,但有的已逝世,包括一位表妹,於是到
他們的墳地去憑弔。如果早幾年回來,或許有的還能見到,如今,一切已經
遲了。

    在梭羅的親友,就算以前不是從商的,自從華文學校關閉以後.他們一
律「下海」從商,而大部分還做得有聲有色,不知道這是不是華人的「天才
」,某種程度上使我羨慕。至少,他們不但有了較大的房子,而且差不多都
有了汽車。不過,我還是坐了兩次三輪車,當然還是親友陪著的,否則我並
沒有如此大膽,因為已經不習慣討價還價,而且外來口音,總擔心安全問題

    梭羅的變化還不算大,雖然蓋了許多新房子,但老的屋子好多也還在,
除了故居之外,我記得約兩間電影院也還在,只是改了名字,真有點不可思
議。

    在梭羅,還專門去看梭羅河。「美麗的梭羅河,我為你歌唱。」這首歌
,幾十年來都記在我的心間,可惜有的歌詞已記不大清楚。後來在日惹的一
家餐廳吃晚飯,和那裏的一個歌星共唱這首歌.並由她為我補抄了我忘記了
的歌詞。

雅加達走向現代化
 
    在日惹只呆了一個晚上,沒有逛街市。五十年代初去過婆羅浮屠這個一
千多年前的建築物,那時殘舊不堪,如今已作整修,吸引更多的遊客。

    以前在梭羅時,到過日惹幾次。現在印象更淡薄,有什麼變化也說不出
。記得一九四二年時家人帶我去日惹,曾見到後來在雅加達當過《生活報》
總編、並曾在香港左派文化圈子工作的王紀元先生,當時他化名李樹華,是
家父的朋友。因為他曾讓我騎在他背上玩,所以印象特深。現在王老還在北
京,據說行動已非常不便,一直躺在床上。

    在雅加達兩晚,也有一天半脫離旅行團去探訪親友。親友還帶我們逛了
椰風新村。這是華人居住的地區,房子造得很漂亮,一點都不輸給香港的豪
華別墅。不過沒有什麼花園,價格也遠比香港便宜。但是對一些窮困的印尼
人來說,當然視之為「天堂」了,成為貧富懸殊的樣板。那裏的治安還不錯

    雅加達的變化很大,特別是郊區。例如從飛機場到我們所住的酒店
CITRA LAND,到椰風新村,我是完全認不出來了。只有到了市區運河兩邊的
大街,也就是當年的住家和學校附近,才有些印象。

    除了椰風新村的住宅區,城市南部哈摩尼一帶,高樓林立,是銀行和酒
店集中的地區,顯得最有氣派。

    給我印象較深的,是雅加達銀行之多。據在銀行工作的親戚說,印尼的
本地和外資銀行有一百四十三家,其中似乎以力寶最為搶眼,廣告特多,好
些公共汽車站的頂蓋都有它的廣告。

    雅加達也造了好些立交橋,有的非常長,從這點來說,也頗似一個現代
化城市,但是交通仍然非常擠,特別是上下班時,公共汽車站排長龍,公共
汽車、小巴都滿載乘客。塞車時,小販在街當中向停著的汽車做生意,也有
乞丐在馬路中乞討。看來這方面當局還得多下點工夫解決。

    雅加達的飛機場很漂亮,也很乾淨,真沒想到有這樣的管理水平。這種
感覺,當然是和中國某些機場作對比得出的。在印尼乘搭兩次內陸航機和經
新加坡回香港,基本上都是正點飛的。

    看航線的介紹,印尼一些偏僻的小島也有航線,使人刮目相看,但是估
計生意不會好。從乘搭飛機的人來看,絕大多數是遊客,本地人很少,就是
有本地人,似乎也以官員居多。

    說到遊客,在印尼所見到的台灣人和香港人,以成團集體遊者為多,日
本人似乎也如此。而西方遊客,則是三三兩兩,獨立而又分散。不知道這是
否也反映了東西文化的區別,又或者,中國人更擔心自己的安全?

    七、八月是印尼旅遊的旺季,但是今年的巴厘,據說該旺而還沒有旺起
來,也許「排華」的後遺症沒有完全消除,所以台灣和香港的來客還不多。

華文己難得一見

    在整個旅遊過程中,我特別注意華文的情況,幾乎是看不到任何中文。
在嘉魯達的航機上,在講解安全措施時,用的是印尼語、英語,但有華文字
幕。在雅加達機場的書店裏,看不到一本中文書報,只能看到《日本經濟新
聞》的廣告和免稅店的「免稅」字樣,其實這是給日本人看的日文中的漢字
。看到這些,心裏很不是味道。

  先人墳地的墓碑,也還保存著中文,那是死者姓名和出生及死亡的年月日
,如果沒有這些,真是要數典忘祖了。

    另外,在一家餐館裏,見到有一塊小板寫看「香港保安堂秘製龜苓膏」
,看來那是針對港台遊客的,但那塊牌子隨時可以拿下。

    據說印尼有一份很簡單的華文報紙,但沒有親友給我看,也許他們根本
也不看。不過據說《爭鳴》有人影印在地下流傳。

    中文歌的磁帶我有聽到,但是電視台就不可以有。電視台的節目中,有
播放港台的電影,但都要翻譯成英文對白,然後加上印尼文字幕。而這些電
影主要是功夫片。看那些古裝中國人講英文,不無啼笑皆非的感覺。

    下一代中,有一個在印尼的大學畢業後曾經到了北京,試圖在那裏學一   
些中文,但因為生活不習慣,六個星期後就回來了。

    旅遊勝地的小販卻主動地說中文,雖也有廣東話,最多的卻是說普通話
,那是「對付」台灣客的,最多說的是「便宜」兩字。

    看來,印尼當局對華人的同化工作做得相當成功,但是如果華人作為印
尼的少數民族,他們的文化還是應該受到尊重的。也不知道是華人的特點,
還是中共的政治因素,如果不是這種強制性的「封殺」,「血濃於水」的民
族主義情緒又會太過高漲,以致被當地政府視為「威脅」。而在五十年代和
六十年代初期中共和印尼「友好」的時候,中共的華僑政策顯然是極「左」
,並且和「世界革命」聯繫在一起,介入當地的政治活動,以致種下如今的
這種惡果。要怪,怪誰呢?最近有點放寬了,一位軍方要人表示全面禁止中
文還要貫徹下去,但旅遊業的宣傳冊子中可以用華文,包括允許向觀光從業
人員教授華語。

艾地落難之地見聞

    我們在從巴厘到梭羅時,是先坐飛機到日惹。再由日惹坐車到梭羅。日
惹到梭羅中間有一個叫加拉登的縣城,一九六五年的「九.三○」事件後,
當局大捕共產黨人,印尼共產黨總書記艾地就是逃到這裏時因為內部有人告
密而被捕的。當年的加拉登,是一個很窮的小鎮,車子在路上經過,可說看
不到一點像樣的磚屋。這次經過,路上的建築物已蠻像樣,還有些工業。更
使我感動的是一批批白衫灰褲(裙)的中學生:有的騎自行車,有的在車站
等候公共汽車。這樣多的學生,在當年是完全看不到的,由此也可見教育事
業的發展相當迅速,據稱已經推行了九年免費教育。看到這些趕著上課或下
課的中學生,我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問題:他們還會知道艾地這個人嗎?或者
對他還會有任何興趣嗎?

    由於印尼有一億八千萬人,就業問題恐怕還是個大問題。由於人口多,
勞動力相多廉宜,巴厘一位朋友的餐廳的侍應生,請來的高中畢業生,月薪
才四、五萬元(港幣一百六十元左右)。梭羅一個親戚的攤檔的營業員,月
薪是六萬元左右。但是在日惹面向遊客的銀器店裏,我問其中一個營業員人
工有沒有十萬,她自豪地說:「不止。」由於人工低,出來當女傭的人不少
。梭羅的女傭端茶出來給客人,還保持了單膝跪地的舊傳統。

    印尼有四家電視台(有公有私),除一般節目自行安排外,晚上十點鐘
的新聞節目是「統一聯播」,所有節目都要讓路。有一晚電視台播送朗誦可
蘭經比賽,四個電視台全播這個節目,內容冗長,相當沉悶。已有越來越多
的人裝了衛星電視接收器,看來,資訊的自由也是勢不可當的,當局在維持
社會安定的前提下,相信也會逐步開放。

    這次在印尼比較深的一個感受,是伊斯蘭勢力的壯大。從前幾乎見不到
披上用頭巾包頭和披道袍的女人,現在則容易看到一群群了,具有濃厚的宗
教氣氛。女學生中也有這種裝束。伊斯蘭教勢力的壯大,對今後的政治局勢
會有什麼影響,會否影響那裏的穩定局面,是人們所十分關注的,恐怕也將
決定印尼今後的前途,而華人在那裏的前景如何,也將與此有關。               
《動向》雜誌 1994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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