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梭羅河    林保華

 

我兩個月大從重慶逃避戰火到梭羅定居,原因是梭羅有我的兩個姑母。當

時五個門牌的連棟屋,我們與大姑母住在二十五號,二十七與二十九號是

陳家,三十一號是蔡家,三十三號是二姑母。我小時候身體不好,據說依

閩南人的習俗,過繼給其他人家可解厄運,陳家遂成為我們的乾親。

 

        短短街道度過我的童年

 

那條短短的街道門牌不到五十號,住了許多華人。印尼四季都是夏天,夜

裡街邊的樹叢,螢火蟲飛來飛去;我們端出小凳乘涼,嬉戲聊天。就在街

邊,我第一次聽二姑丈講孫悟空的故事,二姑丈還教我下象棋。麻將與閩

南人的“車馬炮”小紙牌,也是那時看著學的。布袋戲也在街頭搭台演出

過。隨著孩子增多與長大,家裡住不下,八歲那年我們搬走了。

 

讀書,差不多全在附近華僑公學的小學與初中,老爸是校長,老媽與大姑

母是老師。升高中就要到巴達維亞(雅加達)或泗水。再隔著幾家,是後

來榮獲好幾屆中國羽毛球男子單打冠軍的王文教;其後的冠軍陳福壽,也

是我的華公學長。他們後來分別擔任國家隊男、女隊的教練。一九六零年

代的女子單打冠軍陳玉娘,也是來自梭羅。後來是天津市羽毛球隊教練的

林瑞謨,也是學長,是家庭私交,我要稱呼他叔叔。

 

現在老家的四戶人家已經全部搬出,老房子略有改動,但是馬路完全沒有

變。一九九四年回來時,姑母還健在,如今已全部過世。除了大姑母家與

陳家,其他與我年紀相若的表弟妹與鄰居,在那火紅的年代,許多都已回

國,留在梭羅的,與我年紀相差比較大。內子楊月清這次是與他們第一次

見面。我的弟弟原在巴厘島,也在幾年前回到梭羅養老定居。

 

梭羅是印尼的第三等城市,人口大約五十萬,但是因為前總統蘇哈托的妻

子是梭羅人,所以梭羅有國際機場,可以直飛新加坡。梭羅是古老的城市

,有皇宮等古蹟,民情淳樸保守,以《梭羅河》這首名曲著稱。但是我一

生到梭羅河畔留下的足跡,也只有三次。一次似乎在一九四九年離開梭羅

前,用當時最簡單的很小鏡頭的方盒子相機拍下幾張灰糊糊的照片,那時

河水流量普通。

 

        梭羅河畔高歌引來掌聲

 

第二次是一九九四年回印尼時專程去的,當時北半球是夏天,南半球的印

尼是旱季,河流乾枯,河中露出幾個大沙堆,似乎可以徒步而過,很出乎

我的意料,不過也正如歌詞所言:當旱季來臨,只有淺淺的流水輕淌。這

次回去是去年十二月,我再度回到梭羅,適逢雨季,河床上升不少,也正

如歌詞中所云:在雨季到來時,滔滔河水流向遠方。

 

我們去市郊的大哇茫霧山上時,一定要跨過梭羅河的鐵橋。我們下車,附

近仍然完全沒有開發,只是河邊草地上有一間草棚的小吃店。我在河邊引

吭高歌《梭羅河》,唱完後率先一陣鼓掌聲來自草棚裡的印尼人,讓我很

感動。今年元旦過後,與印尼的親友通電話,他們說,元旦後一陣暴雨,

河水漫上岸邊,那個草棚已被水沖走……

 

我在雅加達的印尼土特產百貨公司買了《梭羅河》唱碟,是作者克桑的專

輯,附有介紹他的小冊子,他本人大約在五年已近百歲高齡去世。十七首

歌曲中有六首是梭羅河,包括他自己演唱的,並有他人用華語與日語演唱

的。最使我意外的,居然有一首由華語演唱歌頌萬里長城的歌曲!也許是

他到中國演出時迎合當局的節目?

 

大哇茫霧是小時候去避暑過的地方,是優雅的旅遊勝地,可以騎馬。現在

相當熱鬧了,已非當年景象。到頂上的沙浪岸湖,周圍亂七八糟,非常煞

風景。

 

我們在表弟的別墅裡住了一晚。一進去就看到茶几上放著一本《梭羅華僑

公學誕辰八十週年紀念特刊》,封面五位校長,有一位就是老爸。這本紀

念冊二零零七年出版。那年的印尼國慶日,媽媽在香港去世,紀念冊裡還

趕記一筆。翻閱了一下校友們寫的文章,讓我對學校的來龍去脈有進一步

的認識。紀念冊迴避敏感的政治議題,因為華公是“進步學校”,我爸爸

的前任楊新容校長是個教育家,但也是中共地下黨員。我就是在這裡第一

次接觸共產黨的書籍。這樣一個小城市,七八十年前就有中共滲透,可見

當時共產黨的生命力。一九六五年右派政變時,學校受到衝擊,當時的校

長被拘捕。

 

        紀念冊引來母校的回憶

 

我們在山上住了一晚,享受美景與新鮮空氣,下山時還去參拜一座有上千

多歷史的印度教陵廟,再到一個榴槤園參觀,吃了本地與外來兩種品種的

榴槤。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榴槤樹。離開台灣時,泰國的榴槤已下市,我買

了兩個放在冰格,準備吃到來年再上市的時候,南半球的印尼,卻剛上市

。自然界的天然分工,正是微妙。

 

比我小好多歲的當年鄰居,常常上網,看到我的文章,會傳給我的表妹看

。他對我說,印尼的華人很難接受我的觀點。這點我理解。他也理解我,

他的哥哥在中國做了十年“反革命”牢,這次還傳來他的問候。

 

即使一九六零年代的排華有很大原因來自中共與印尼共的合作,而一九九

八年代的排華,中共將華人棄之不顧,但是華人還是痴心的希望“祖國”

強大。這當然與中共這些年來又加強統戰有關。我對他們說,如果印尼共

產黨執政,華人的遭遇會比蘇哈托時期更糟,因為柬埔寨與越南就是一個

例子。蘇哈托至少讓華人做生意,因此一般生活過得不錯。他們要杜絕中

華文化進行同化,因為共產黨最會用文化進行統戰。如今中共對少數民族

的漢化,不也如此?

 

我住在弟弟家裡,他們裝有衛星,可看到中國各地方電視台,他常常看長

篇劇,他說,主要兩個內容,一個是《甄嬛傳》,一個是抗日劇集。前者

宣揚爾虞我詐的權術,後者則是散佈對日仇恨的民族主義。這民族主義,

既可以仇日,難道就不會仇恨其他民族?但是印尼與日本關係不錯,街頭

所見的轎車,一半以上是豐田。在雅加達見到鳴笛開道的高官車子,是凌

志。我弟弟住在印尼人地區,與他們打成一片。他認為這才最安全。

 

        回味親情,返老還童

 

梭羅也建起了五星級酒店,並且有很氣派的百貨商場,裡面甚至有小型的

遊覽火車給顧客乘搭繞圈。但是舊建築也還不少,市區的“大街市”,是

我小時候跟隨保姆去買菜的街市還存在。我們在那裡喝著名的珍多冰。我

還買了香脆的油炸雞腸,帶回台灣慢慢享用。

 

大街市門口,還停著三輪車,等候顧客搭坐,此情此景,與六七十年前年

前相似。對面的瑪琅酒店早已改頭換面,它的少東廖國宏,後來是駐香港

中國旅行社的負責人。過去四人坐的馬車,現在改為兩人坐的小馬車。十

字路口,還有印尼人表演猴戲,紅燈亮起,就帶著小猴,走到汽車邊向我

們要賞錢。在梭羅南部,發展了新梭羅,有豪華餐廳,舞台上的卡拉OK

任君去唱。市區有很大的港式酒樓,為了吸引印尼人光顧,沒有供應豬肉

。這些都是新的變化。

 

我是家族與親友中的異類,因為十一歲離開梭羅,十七歲離開印尼,與政

治沾上關係。離開中國後也漂泊各地,與親友們從事不同的行業,所以後

來接觸也不多。這次回去,雖然並非“鳥倦知還”,卻也重新回味親情的

溫暖,乾妹妹與她的丈夫還從三寶壟坐五個小時的車來梭羅看我。他們都

事業有成,兒孫膝繞,值得欣慰。也感謝親友們對我的熱情接待,得以度

過這美好的假期,讓我返老還童。

《動向》  20134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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