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留學歲月

我在加拿大讀情報學:零距離體驗諜戰

矯金輝:作為情報學課堂上的唯一中國留學生,我常被教授點名,有時則會成為“靶子”來維護心中中國的立場。
 
 

【編者按】留學是個雜糅理想與現實的名詞。不同年齡、背景的他們整理行裝,到達彼岸,看到了什麽,做著什麽,真實與他們出發前的憧憬是否一樣?幾年留學經歷,在何種意義上改變了他們人生的軌跡?FT中文網與燈塔學院聯手推出專題“我的留學歲月”,與你分享關於留學的大事和小事。

今年是我在多倫多大學蒙克全球事務學院就讀國際事務研究生的第二年。頂著一個外國人怎麽也叫不對的中文名,我仍然會向同學和教授這樣介紹自己:“我是Jiao Jinhui, 來自中國,可以叫我Jinhui,如果覺得不好發音,叫我Jiao也可以,當然,Jiao最好發三聲”。

於是,在這個八十多人卻只有五名中國留學生的班級中,我的名字以各種形式各種發音被喚出,從耳朵接收到大腦反應的瞬間,自己常常會想,這一年多的時間,也正是在多元化中找尋自我認同的一個過程吧。

我讀的專業課程選擇繁多,大多為選修,涵蓋法律、金融、軍事、環境、大數據、公民社會等多個方面,可以形容為“一鍋雜燴”。選課當然也成為了在多元化中找尋自我認同。作為一個非典型的中國文科生和國際關系研究生,向來喜愛好萊塢諜戰片刺激感的我,在上學期決定任性一下,選了一門中國留學生選課列表外的“冷門課”——《情報學與特種作戰》。

不出意外,二十餘名學生的課堂上,只有我一個中國留學生,也是唯一一個非加拿大籍的國際生。主講Jon R. Lindsay教授是美國海軍前任情報官員,曾經參與執行過歐洲、拉美和中東地區的情報搜集分析工作。環顧了教室一周,看到只有我一個亞裔面孔,他也十分欣慰,說,“這門課如果開設在美國的大學,可能很多想法都不能實現,但希望這次能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他笑說,“這門課當然可以讓你瞭解到情報搜集背後的體系,但實際上,即便在人工情報最頂級的英國情報局軍情五處,也找不到像邦德那麽出風頭又會耍帥的特工。”

特工與間諜只是錯綜復雜情報體系的一個分支。

課程涵蓋傳統間諜學和電子偵察學,讓我目不暇接,感覺每節課都在上演一場各派勢力角逐的大片。情報學的課程以美國為基礎,將重點放在了情報搜集、反情報搜集、隱秘行動、特種作戰和非常規戰爭等方面。而情報分析主要從甄別問題、制定方案、搜集數據、探討分析、報告整理、解決問題、評估方案等幾個方面進行。

其中搜集方式分為兩類:傳統間諜和基於衛星系統的電子情報。具體搜集則分為HUMINT(人工情報)、 SIGINT (通信情報)、GEOINT(地理空間情報)、MASINT(測量與特徵情報)、OSINT(公開源情報)等方式。

美國政府轄下參與情報搜集分析的機構共有16個,其中就包括在好萊塢出鏡率極高的CIA(美國中央情報局,執掌對外情報)、FBI(聯邦調查局,即反情報部門) 、DIA(美國國防情報局,負責軍事情報),以及NSA(國家安全局,電子情報部門)。涉及情報作戰的部隊,則分佈於美國海陸空軍及海軍陸戰隊的特種作戰部隊中,由特種作戰司令部(SOCOM)統一指揮,其中就包括大名鼎鼎、曾參與刺殺本•拉登的海軍“海豹”突擊中隊(SEAL)。

Jon R. Lindsay教授在服役期間參與了美國海軍的多次行動,時不時透露出一兩則趣聞,比如海豹突擊隊對參與行動的無人機產生了感情,當成自己的寵物帶回美國做修理和美容,讓這些高冷“美國大兵”的形象在我心裡愈發生動了起來。

圖一 美國情報分析系統及信息搜集模式

圖二 美國情報體系結構圖

收到了八十多頁的教學大綱後,大家不禁向教授抱怨道,“我們需要的是一個能解釋所有機構職能和縮寫的詞典,而不是像書一樣厚的參考文獻列表和一屋子也摞不下的資料。”

教授淡定地解釋,閱讀資料才是情報官的日常,出生入死的事情大多都交給手下的間諜和相應的特種作戰部隊。來自衛星和網絡的電子信息數量則更為龐大,但有效性卻通常有限,直接考驗情報分析員的閱讀能力和耐心。如何挑選間諜,如何解讀信息情報數據才是大多情報系統官員的生活。

不過,向來在課前選擇投機取巧讀資料的我,也在情報學讀不完的文獻中發現了樂趣。

之前還在心中對比是CIA還是FBI更加強勢的我,剛剛讀到原來911事件後,在2004年設立的美國國家情報總監(DNI)才是老大,總領包括16個組織的美國情報體系,統籌美國國家情報計劃,但這個工作其實是塊燙手的山芋:各個部門爭相推薦DNI人選,而二戰後形成CIA、FBI、DIA和NSA四足鼎立的局面卻架空了DNI,情報搜集政治化的問題在美國仍存在較大的爭議。

而冷戰以來美國大力發展電子偵察能力,CIA和FBI等傳統人工情報地位下降,部門之間的競爭也愈發激烈。其中更是出現了“截胡”的現象,即相比CIA、FBI“放長線釣大魚”打入對方內部的做法,電子偵察通常能夠更加快速地找到直接證據。

兩者的配合通常可以事半功倍,但內部的惡性競爭卻會讓美國的情報收集偏離終點,本末倒置,錯失良機。例如,九十年代末至911事件前,克林頓及布什政府高度關註伊朗核問題,投入了大量的資金進行人力、信息諜報活動,卻忽略了背後暗藏的恐怖主義危機,不僅使得美伊關系達到冰點,還間接助長了中東地區恐怖主義的氣焰。

有趣的是,不是每一個特工都如007般英勇,蠢萌特工的故事更加樂趣多多。

在熱戰爭消退的今天,成為特工的不一定是訓練有素的前特種部隊成員,更多是出於經濟因素考慮的各行各業的“有著間諜夢想”的人:更多沒有經過專業間諜訓練的人加入了“一次性”間諜活動。

在冷戰期間,超過一半的間諜都是出於金錢原因從事竊聽活動。在電影和英美劇中,間諜們通常會憑著高速運轉的大腦、精湛的技能,甚至酷炫的黑科技,一次次化險為夷。而事實上,統計數據表明, 他們其中70%僅參與過一次情報搜集。他們大多缺乏技巧,甚至大多因“蠢”壞事,即便一些訓練有素的間諜也會犯下愚蠢的錯誤。

根據美國國家安全局記錄,從1976年開始到冷戰結束,至少有16名蠢萌間諜是這樣試圖向蘇聯泄密的:他們或者用個人電話聯系或者自己大搖大擺地走進了蘇聯駐美大使館,大大咧咧地問使館工作人員想不想從自己手裡購買信息;還有把小紙條塞進蘇聯大使館門縫的,留下個人聯系方式和交易細節;更有甚者毫不掩飾間諜活動給自己帶來的巨大利益,比如冷戰期間的“最後一名間諜”Aldrish Ames,雖然只有6.2萬美元的年薪,卻拿著54萬美元現金去買豪宅。

最有意思的是一位名叫Robert Haguewood的鬱鬱不得志的警察,一直做著間諜夢的他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後,將酒吧里的陌生人認作蘇聯情報官,大喊要賣給他們美軍的“絕密情報”。這些“蠢間諜”們當然大多都在和真正的蘇聯相關人士打交道之前,就被FBI查獲並以叛國罪逮捕。

圖三 冷戰期間蘇聯收買在美間諜的經濟賄賂

如果說不幸招到蠢萌特工是人工情報體系的bug之一,那麽,美國情報機構更加需要提防的,則是不要在雙面間諜身上栽跟頭。

例如從1995年開始,美國針對伊朗核計劃實驗的Merlin行動,俄羅斯裔核工程師M,便將“拿錢不做事”發揮到了極致,不僅索求美國國籍和安全庇護,還要求每月5000美元的額外工資,加上在佛羅里達州的度假屋和每周的心理壓力疏導,卻連一張電路圖都沒有提供給美方,還在學術會議上公開透露美方的計劃。在長達十年、投資數百萬後,美國安全局不得不懷疑M可能為雙面間諜,並承認任務的失敗。同時,錯失了與伊朗修好的最佳時機。

圖四 美國國家安全局公開的Merlin行動細節

除去讀不完的閱讀任務,課程設計還包含每周一次的諜戰片賞析,一群學習國際政治及軍事的學生湊在一起,聽著教授解釋哪些比較寫實,而哪些純屬虛構,比如特工身邊總會有美女。此外,還有期中的一次情報搜集模擬和期末的危機模擬。情報搜集模擬即還原情報官員的日常策劃,包括小組提出問題,衡量情報搜集方式,制定策劃,並向全班展示推薦。

我選擇的是為挪威國防部提供北極地區情報處理方案,其中衡量了挪威作為北冰洋國家,如何在與俄羅斯保持良好鄰邦關系的同時,與北約合作確保北極圈地區和平安全。

期末的危機模擬則是恰好相反,考驗的是計劃制定後的臨時應變能力。題目設定為烏克蘭危機,教授更是請來前美國駐烏克蘭大使仲裁和點評。

每個同學扮演情報官員或間諜,分在北約與歐盟、俄羅斯、烏克蘭政府和烏克蘭反政府武裝等四個組中。相比通常的危機模擬訓練,情報學的這次則更為跌宕起伏:模擬前一周大家就開始了各種演練:郵件攻擊,釋放木馬,爭取盟友,交流試探,甚至在自習室偷窺對立組組員的電腦,搞得人心惶惶。

在危機模擬的兩小時中,最為積極的俄羅斯“發言人”在危機中突然被暗殺,烏克蘭反政府武裝的“間諜”其實早已潛入歐盟內部。 而我所在的北約和歐盟,則不得不考慮特朗普上臺後(模擬於11月底進行,恰逢特朗普當選)將出現的種種政治變數。模擬結束之後,無論是同學還是教授都意猶未盡,過去一周“勾心鬥角”讓我們大呼“友盡”。

最後幾節課則討論了情報學和特種作戰的未來發展,比如在情報在反恐戰爭中的應用,在特種作戰中使用無人機是提高了命中敵軍首領的概率,還是進行了無聲的道德審判,以及斯諾登事件後情報搜集面臨的道德危機。不得不說,十二周的課下來,情報並不再是屏幕上距離甚遠、冷冰冰的寫實或誇大,更是一個龐大的系統機制,相互影響相互聯結。而其中,每一條信息、每一個數據、每一個情報相關人員都可能影響整個計劃,甚至國家間政治的走向。

作為班上唯一一名中國國際生,我也常常因此被教授點名,希望聽到一些來自中國的聲音。不可避免地,我有時則會成為“靶子”來維護心中中國的立場。

關於信息安全討論的課堂上,有一個案例分析為美國網絡安全公司Mandiant抨擊中國軍方參與對美黑客攻擊。恰逢我在中國讀本科時接觸過這個事件的外交公關,便在課上引出外交部發言人針對此事的記者會評論:“基於不完整數據而做出的任意批評是不負責任和非專業的,無助於問題的解決。”繼而從教授蹩腳的中文發音中,我更為深入地瞭解到:Mandiant公司原名RedCliff(赤壁),引自《三國演義》,作為一家私人網絡安全顧問公司,本就試圖針對中國並企圖一舉成名。

更讓人哭笑不得的一幕是,某堂課教授提到,英國情報局規定其成員不能同中國女生交往,以提防中國女生套取情報機密。課後便有幾個交好的同學湊過來問:“Jiao,這是真的麽?”而我看著他們嚴肅的表情,啼笑皆非地說:“不不不,我瞭解的中國女生找白人男友一定不是為了收集情報。”

課程雖然冷門,得分也拖了我這個所謂常年“績點王”的後腿,卻切切實實讓我體會到了學習和參與的樂趣。拋下那些所謂的“高分好課程”和“就業好技能”,選一次“冷門課”不妨為很好的體驗,也在同一的學習中為自己身份加了一個選項。

附錄:一份關於情報學的電影清單(來自多倫多大學蒙克全球事務學院Jon R. Lindsay教授)

第一講 情報學入門

《特務風雲》 The Good Shepherd (2006)

第二講 情報搜集

《竊聽大陰謀》The Conversation (1974)

第三講 情報分析

《刺殺本·拉登》Zero Dark Thirty (2012)

第四講 諜報與政治

《驚爆十三天》Thirteen Days (2000)

第五講 反情報學

《雙面特工》The Breach (2007)

第六講 隱秘行動

《零日》Zero Days (2016)

第七講 非常規戰爭

《阿爾及爾之戰》The Battle of Algiers (1966)

第八講 反恐作戰

《黑鷹墜落》Black Hawk Down (2001)

第九講 無人機

《天空之眼》Eye in the Sky (2016)

第十講 危機應對

《萬物燃燒》All Things Ablaze (2014)

第十一講 間諜活動的道德探討

《斯諾登》Snowden (2016)

(註:作者為多倫多大學蒙克全球事務學院國際事務專業研究生、助理研究員。本文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燈塔學院由常春藤校友聯合創辦,是一家“走小低調路線”的留學社區和原創媒體,微信訂閱:造一座燈塔。責任編輯郵箱:haolin.liu@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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