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景嶺的冬天----陪白樺「三通」 林保華
隨著中國大陸的日益開放和「九七」的日益臨近,因公私原因而來港的大陸人士越來越多。他們來香港所獲安排的參觀大眾化節目,主要有如下幾個:海洋公園、太平山頂、合和中心的旋轉餐廳、香港仔珍寶海鮮舫、灣仔碼頭的海上夜總會等,其他諸如中環、尖東、旺角女人街(通菜街)、北角女人街(馬寶道)、油麻地的平民夜總會(榕樹頭)和男人街(廟街)等。如要看香港的陰暗面,面臨清拆的九龍城砦亦是一景。
其實除此之外,倘有一個內涵豐富的旅遊點,那就是調景嶺。這次白樺來香港,節目豐富,可謂升天入地求之遍,惟有調景嶺沒有去。所以向他建議之下,終於見縫插針,安排了冬至那天的調景嶺之行。
早在五十年代初,我在印尼雅加達,已經是香港《大公報》的讀者(為此而在文革期間還被令交代「問題」)。當時報上就常見「弔頸嶺」字樣,知道那是安置國民黨撤退到香港敗軍的地區。以當時思想之左,加上這個不雅的地名,對它實在是沒有好感。
七十年代中期到香港,知道「弔頸嶺」已改名為「調景嶺」,此時對政治的觀感已有所轉變,因此對此地感到了一定的興趣,而且聽聞那裏還保持了一定的北方風味,更增添了一分神秘感。但是由於人生地不熟,也擔心那裏的「國民黨反動派」對我們這些「大陸客」會作何想法,所以遲遲沒有去探訪。
八六年秋天,一位喜歡寫作的「表妹」從大陸來香港探親。這位表妹父親在台灣,因此只能在港會親,無法到台灣「三通」。此時突然想起,何不帶她去調景嶺,也算「一通」吧。喜歡寫作的人大致也喜歡涉獵這些神祕或者古靈精怪的地區,所以向朋友打聽了大致的路線以後,一行數人就上調景嶺去了。這條路線通了以後,可謂熟門熟路了,其後又帶了一位表叔去「二通」。此次帶白樺去,可謂「三通」了。
調景嶺在靠近九龍灣地區,三面環山,一面臨海。一般來說,從西灣河碼頭搭輪船過去,比從九龍的觀塘搭專線小巴或從彩虹搭九十號巴士更好。除了搭輪渡可以欣賞維多利亞港東面的海景以外,更因為輪渡臨近碼頭時,可以看見多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迎風飄揚,蔚為壯觀。對久違了此面大旗的大陸人士來說,不同人會產生不同的奇妙心情。也是這些旗幟,決定了調景嶺成為香港的「特區」。
第一次上調景嶺時,問路時正好碰上了影星陳玉蓮的父親。由於那裏甚少外人,我們一行相當矚目。陳先生是黃埔軍校十九期畢業,身體健朗,也相當健談,那時得益於他介紹了一些調景嶺的基本情況。以後曾想專門做一次訪問,可惜因為各種原因而沒有進行。
這次和白樺在調景嶺的「灘頭陣地」登陸後,向右到碼頭邊上的學校和衛生院觀望了一下,正要走回小街時,迎面來了一個五十歲左右約男人,他朝白樺凝視了一下,就問:「您是白樺先生嗎?」白樺當然承認。這位先生也姓陳。陳君當即恭維白樺,說在電視上所見,他是所有來港大陸作家中最有風度的。他並且請白樺在他隨身攜帶的一個本子上簽名留念。
上次訪問調景嶺時,知道調景嶺的社會結構有了變化,五十年代初住進去的是國民黨的將領和士兵,那是第一批難民;六十年代七十年代以後,大陸又有大批人士來港,這些第二批「難民」中有不少華僑也遷入調景嶺居住。據云該區一萬多戶居民中,有三百多戶是大陸來港的華僑。聽陳君的口音帶有爪哇的鄉音,一問之下,果然是五五年從印尼泗水回到大陸的僑生,如今回流到調景嶺來了。他苦笑地對著白樺說:「我愛祖國,祖國不愛我。」(白樺在香港時已更正說,他在《苦戀》中所說的是:「我愛國家,國家不愛我。」)
調景嶺最「熱鬧」的是鎮上那一條小街。小街兩邊是店舖,可並排走兩三個人。這些店舖可謂「五臟俱全」,但拿香港的任何一條街來比,其規模是小得可憐了。因此也只能供懷舊而已。雖然小街的上面左右不時有青天白日滿地紅的小紙旗掛著,但是白樺注意到,大陸的北京蜜棗和扇牌肥皂也在士多店裡陳列,可見兩者早就「和平共處」了。間中還有燒餅賣,算是殘留的「北國風味」了。
雖然調景嶺顯得非常狹窄,而且衛生設備也相當差,但總的來說,外表上還比較乾凈,說明管理還不錯,這是白樺比較欣賞的一點。至於它的「特異」景色,對白樺來說,當然是更加新鮮了。調景嶺開始作為安置區時,台灣也很窮困,「救總」撥不出多少錢來,也有賴一些國際難民救濟組織的幫助,設立了一些設施。當然,港府也花了一定的經費。不過,後來以台灣那樣豐厚的外匯儲備,為什麼不撥出一點來改善這裏的的條件,以示對以往老兵老將的關懷,這是白樺所不明白的。看來,這些「統戰」費用,國民黨就不如共產黨那樣慷慨了。
調景嶺偏遠和「封閉」的地理環境,顯然是因為當年港府擔心他們會「聚眾造反」,殺到市區。它的組織形式也極為微妙:政務署歸西貢,房屋署屬柴灣,警察署在觀塘,郵政署在筲箕灣。「分而治之」是殖民主義的一貫手法,而如此分法,倒頗為「創造性地發展」了。
時移勢易,現在的調景嶺,和往日應該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了。自然規律不可抗拒,當年的老兵老將已日益減少,年輕一代已經「香港化」,好些也已遷出調景嶺。據說以往有三四萬戶,如今只剩一萬戶了。眾所周知,著名的影星和藝人如陳玉蓮、鄭裕玲、王小鳳等,都是調景嶺出身。隨著年輕一代的成長,調景嶺的反共意識已日益淡薄,除了雙十節前免費派發掛出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以及碼頭上面斗大的「中華民國萬歲」的字樣尚顯示出它是一個反共特區外,其他與香港的區別已日益減少了。 第一次離開調景嶺時所乘的九十號巴士,還是個老車,路過石場時塵土飛揚;如今,九十號巴士已換上有冷氣的密封中巴,可安坐車內,欣賞車外陌生的景色。
據聞,香港政府也企圖改造調景嶺,拔掉這個政治「釘子」,但並未被當地居民認同。但九十年代初,可能遷移當地居民「上樓」,從而結束調景嶺的特殊政治歷史。或者可以說,調景嶺正步入冬天。在九七年香港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個特區時,香港政府必然要花很大力量消滅調景嶺這個特區,以便向中共有一個交代。
因此,在台灣和中國大陸正式實現「三通」以前,大陸人士不妨以踏足調景嶺作為「三通」的初級階段。對喜歡懷舊的人來說,亦要珍惜這個調景嶺的冬天。
幾次遊調景嶺,都是風和日麗、天高氣爽,但這次陪白樺三通調景嶺,風大了一些,以致頗有涼意,在渡船上找個避風的地方也不容易。但是調景嶺的天,還是萬里無雲的晴天。不知道在九七之後,是否會有人在調景嶺上,憑欄高歌「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調景嶺人民好喜歡」?
原載1988年第1期 香港《作家》月刊
收錄於《中國當代新聞文學選》第二集(新亞洲文化基金會編印)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