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華

中國會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訪費正清教授            林保華  1989.8.13

    【編者按：香港專欄作家林保華最近訪美，八月十三日在波士頓訪問了
哈佛大學著名學者費正清（John K.Fairbank）教授，談中國大陸的政局變
化，錄音帶交本刊整理。】

         中國沒有國民政權

    □問：費教授，可以請您談談您對中國政治發展的預測嗎？有人說，現
今的政權快的話兩年內就會轉變，您的看法怎麼樣？

    ■費：我想屠殺事件也許已經破壞了人民接受共產黨作為專政者這種“
天命”觀，但是人民仍無法擺脫這個政權。現在知識分子和學生已不願意為
共產黨的統治作出犧牲，對它的將來也沒有信心。無論如何，中國現在仍是
黨的專政，它應有軍隊的支持，權力仍在，它能大舉搜捕，甚至處決反對者
，壓制反對的聲音。不過，知識階層已對現政權幻滅，一九七六年是對毛澤
東幻滅，現在是對鄧小平幻滅。

    □問：如果中國的政權會改變，它會朝甚麼方向走？變得更好還是更壞
？

    ■費：這是最難回答的問題。中國一向沒有國民政權的傳統，它的傳統
是精英政府。在二十世紀中國發生了一個大轉變，有家族王朝變成政黨專政
。其中最大的問題是精英之間的分歧。

    所謂精英，由一小撮受教育的人構成，其中部分是官員。他們在社會中
為數甚少，但這一小撮精英還要分裂成兩部分。

    □問：是分裂成左、右或改革、保守兩部分嗎？

    ■費：是分裂成自由派與極權派，這是近百年來慢慢形成的。

    在一八八九年之前，這一小撮精英仍然接受儒家教育，相信儒家哲學，
接受王朝觀念，承認清王朝，忠於清廷。不過在一八九五年中國敗於日本之
後，就發生了很大的轉變。康有為和光緒帝試圖維新改良，可是他們走得太
快，慈禧太后奪過大權，實行她自己的一套。那時候，大家還是接受儒家哲
學，只是康有為引進了她對儒家的新解釋。所以當時還是個統一的政權。

    到了一九一九年的“五四運動”，又把中國的知識界分成兩個派別：胡
適比較推崇西方自由思想，陳獨秀推崇共產黨，這是西方思想的兩翼。在國
民黨的統治下，兩種思想繼續發展。共產主義運動繼續與國民黨抗爭；自由
教育的思想也繼續發展。一九四九年之前，在北京、清華等大學便形成了一
批受過現代大學教育的大學生階層，他們的主要思想是推崇西方式的自由、
民主、科學。同時，民族主義也漸漸抬頭。

          鄧不想搞政治改革

    一九四九年以後，共產黨實行馬克思列寧主義及毛澤東思想，而上述西
方思想的兩翼仍繼續發展。於是，毛澤東要把知識階層轉變過去，要他們接
受馬克思主義。他在一九五六、五七年間就試圖這樣做。因為他發現知識分
子并未接受馬克思主義，所以就把很多人指為右派。一九五七年的反右運動
，就是把知識分子從精英階層抓出來，下放到農村去。毛試圖從工農兵中樹
立新的精英。他本來想把專的人變紅，結果不行，就把紅的人變專，但同樣
是徒然。他把學制縮短，課程簡化，這樣一來，工農兵出身的人無法應付現
代世界的問題，所以文化大革命實在是一場大災難。毛澤東為解決問題，就
去世了。

    鄧小平接了班以後，他的改革是發展現代教育，他把學生送到外國去學
習外國先進科技，他還進行了經濟改革。發展到一個地步，人民就會認為在
經濟改革的同時也要多一點政治改革。但鄧小平不想搞政治改革，因為這會
是一黨專政的終點。然而，沒有政治改革，中國就不可能實現正正的現代化
。蘇聯的戈爾巴喬夫也認識到這一點，所以戈爾巴喬夫推動政治改革，而目
的就是為了實現成功的經濟改革。這次鄧小平要終止政治改革，結果對他來
說也是一場災難。因為，他若要推行經濟現代化，就需要一批受過現代科技
訓練的知識分子，但這些知識分子又必然會提出政治現代化的要求。這就說
明為什麼中國的現代化過程受到了阻力。

          東歐的例子可供參考

    □問：剛傳出消息，說中共決定把大學畢業生，尤其是社會科學的學生
送到工廠、農村學習一兩年，才讓他們繼續作研究生。

    ■費：這就返回文化大革命的時代。現在是中國重要的歷史轉捩點，是
獨裁政治的終點。舊式的蘇聯式的馬列主義一黨專政或許仍可維持權力，但
卻不能建立現代化的中國。其實，推行政治改革的辦法也很簡單。首先就是
認識到共產黨政權并不是永遠的。它有責任領導國家，但要領導政治改革，
其做法是建立新的政治機構，譬如一個有真正立法權力的國民議會，而獲選
的成員須符合一定的資格。例如，在十九世紀英國推進民主制度時，只容許
有資產者投票，是受限制的選舉。在一九一二年，宋教仁也提出了在精英分
子中進行有限制的選舉，易產生代表。宋教仁當時便不主張未受過教育和沒
有財產的人有投票權。採用這種有限制的選舉，就能得到愛國的具有自由思
想的知識分子的合作。南斯拉夫、羅馬尼亞、波蘭這些東歐共產國家都是這
樣做，蘇聯的戈爾巴喬夫也如是，由共產黨佔大多數，但不是完全控制。這
些例子可供中國參考，以推行政治改革。我想，這或多或少就是那些被指“
反革命”的人想在中國做的事。

          香港的前途并不樂觀

    □問：您對香港的前途樂觀嗎？中國真能落實“一國兩制”，不干涉香
港內政嗎？

    ■費：不，不樂觀。十年內情況可以有很大的改變，會有深圳經濟特區
，有上海等地的改變。倘若經濟現代化能繼續，香港就會變得不那么必要，
不再是獨一無二。另一方面，如果經濟改革不再持續下去的話，香港同樣也
會有麻煩，而“一國兩制”只是說了算。但一個重要的因素是廣東，它以經
濟為中心，而香港是其中一部分，兩地是二位一體。在中國，地區利益仍然
存在。廣東重視經濟發展，希望香港能維持下去，以帶動廣東。

《九十年代》月刊  1989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