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華按:今天10月25日,是中國人民志願軍出國作戰60週年。這篇文章
是回憶當年在印尼的“抗美援朝”,它對我後來一生產生重大影響。本文已
經收錄在以‘凌鋒’為筆名的《中共風雨80年》中。)
印尼“抗美援朝”的回憶
一九五零年六月二十五日,北韓軍隊向南韓發動進攻。喜歡翻閱地圖的
我,南韓的一些地名立刻成了烙在腦海裏的新地名了。漢城和釜山是先前就
知道了,但多了大田和大丘,因為打到大丘以後,南韓軍隊退往釜山,隨時
要往海裏逃跑了。九月十五日,美軍在仁川登陸,改變了戰局。十月,中國
派出志願軍入朝,其後打了三年才在板門店簽訂停戰協定。
韓戰爆發時我才十二歲,就讀於印尼雅加達新華學校,該校有小學部和
初中部,當時我正讀初中一年級,過了暑假就進入初中二年級了。
小學就被灌輸“進步思想”
新華學校是“進步學校”,校長楊新容是中共的地下黨員,那是後來回
中國大陸以後才知道的。據說他是一九二七年“四一二”國民黨清黨以後輾
轉到了印尼,先在爪哇中部古樸的小城梭羅的華僑公學當校長;其後我們一
家為避戰火從中國到達梭羅,家父接任這個職務,楊校長則到了印尼首都雅
加達(巴達維亞),擔任了新華學校的校長。由於家父同他認識,所以一九四
九年十月,我們舉家從梭羅搬到雅加達而有意回中國大陸時,我就到新華學
校的初中一年級插班。不久大陸土地改革,在廈門當醫生的祖父因為有些田
地而被當“地主”批鬥管制,父母打消了回國的念頭,而我仍堅持在若干年
後回國升學。楊校長大約是一九五四年因為政治原因被印尼政府驅逐出境,
到北京歸國華僑中等補習學校出任校長,後來轉任集美僑校校長,文革中遭
殘酷批鬥,處境很慘。這位熱心教育的老校長聽說在文革沒結束就逝世了。
這是後話。
梭羅的華僑公學也有地下黨在活動,至少是其外圍組織,我因為是校長
的兒子,從小喜歡看課外書,所以也被年輕老師有意識的灌輸“進步思想”
,斯諾的“西行漫記”和杜埃的“在呂宋平原上”就是我在小學五年級時最
早接觸的革命書籍,在這以前看的是“木偶奇遇記”和“愛的教育”之類的
資產階級書籍,革命書籍在當時荷蘭殖民統治下還是禁書。到了雅加達以後
,那裏同外界接觸更多,不但吃到了從來沒有吃到過的溫帶水果蘋果、梨子
,學校圖書館裏更擺滿了中共的革命文藝書籍和蘇聯小說,我也吸收了更多
的“革命營養”。雖然對革命書籍還似懂非懂,但有了初步的中共模式忠奸
觀,更熱衷於時事新聞,成了小小的“進步學生”了。
借抗美援朝煽動愛國主義
在雅加達主要看“生活報”和“新報”,這是兩家華文的“進步”報紙
,“反動”的“天聲日報”和“自由報”是在別人家裏才會偶然翻翻。所以
對抗美援朝的新聞也是接受中共官方的宣傳,相信是南韓先發動進攻後才被
英勇善戰的朝鮮人民軍打得落花流水。其後雅加達華人社區裏還舉辦過有關
抗美援朝的圖片展覽,印象很深的一張圖片是在韓戰爆發前夕,後來是美國
國務卿的杜勒斯在三八線南韓的戰壕裏進行視察,被吃定為他就是來策劃這
場戰爭的。雖然我對南韓在進攻北韓後為什麼那樣不禁打也有點懷疑,但出
於對中共的信任,還是相信北京的說法。
當時國內掀起了轟轟烈烈的參軍參幹運動,還捐款購買飛機大炮,這些
使我們眼熱,愛國熱情被煽得高漲,有些年級較大的同學唸完初中就回國。
我們身在海外而年級比較小的,自有組織安排以其他形式表現我們的愛國熱
情。
中國人民志願軍進入朝鮮是十月分的事,我們也進入了初中二年級。為
了表示對志願軍的支持,班級裏訂了“愛國公約”,具體內容記不大清楚了
,大致除了表達愛國之心外,還有印象的是對我們個人的約束,那就是保證
不看反動報紙、不看美國電影。當時我在班級裏年級最小,也不會講話,看
著班幹部發表慷慨激昂的演說,心裏還蠻羡慕的。
不看“反動報紙”,理由是我們年紀還輕,缺乏辨別能力,看了會“中
毒”。舉例說,當時進步報紙介紹大陸情況十全十美,沒有蒼蠅、沒有蚊子
,幹部清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人人為理想獻身;北京邀請的僑界聞人
回國觀光後回來也眾口一詞講祖國如何偉大。但反動報紙用“大陸來客談”
說的是國內搞政治運動如何殘酷,還報導某些已回國的學生如何在家信中夾
帶蒼蠅蚊子要大家不要相信中共的宣傳。看了這些消息,我也難辨真假,還
好難得看到反動報紙,還是相信每天都看的進步報紙的報導,把反動報紙刊
登的消息一律當作“造謠”。到乾脆不許看反動報紙後,也就“清心寡慾”
,不為那些消息的真假煩惱了。當然祖父被批鬥的事引起家裏的不安,因為
據說他是老好人。後來給自己解說的理由就是黨的政策是好的,但下面的幹
部執行政策有偏差。
不許看反動報紙美國電影
至於不許看美國電影,理由是“黃色”,也會令我們“中毒”;而且買
電影票的錢給美帝國主義賺去後會製造武器殺中國人。這個禁令對我們是比
較痛苦的,那時候放映的西部牛仔片、泰山片,還有“基督山恩仇記”也不
能看了。記得當時還放映了意大利著名的片子“單車竊賊”,算是“進步”
電影,也不是美國電影,我能看嗎?權衡下來,它也是“外國電影”,給人
家看到了,能解釋得清楚嗎?
不過同學中還是有不服氣的,因此也有“怪話”出現,如說中國大使館
用的是美國汽車,不也是給美帝國主義賺錢殺中國人嗎?為此老師和班幹部
還進行解釋說,大使坐美國汽車是革命的需要,為了可以更好的打擊美帝國
主義,就如你們也可以用美國派克筆可以更好的寫反美文章一樣。想想也有
理,只好遵守那些“愛國公約”了。當時中共第一任駐印尼大使是王任叔,
也就是作家巴人,著有“千島之國----印尼”,在印尼的表現相當激進,沒
想到我在一九六零年春天從農村整社回學校時,竟發現政治學習的內容是批
判他的人性論。看來當年的美國汽車并沒有使他更好的反對美帝國主義,而
是站到一個立場上去了。
現在想起來也覺得奇怪,當時會這樣“自覺”履行這些公約,連“陽奉
陰違”也不敢。除了以“進步”為榮之外,實際上那時已有“紅色恐怖”的
陰影,怕一旦被發現接受“幫助”而丟臉。印尼雖然是外國,中共控制不了
他們的主權,但對我們卻有這樣大的控制力,真是不可思議,也說明中共的
“統戰”和“世界革命”的成功。
革命書籍歌曲推波助瀾
當然除了“愛國公約”之外,中共還有其他方面的宣傳。例如左派書店
出售有關“抗美援朝”的書籍,現在印象所及的有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
”、巴金的“生活在英雄們中間”,還有三集的“朝鮮通訊報告選”,我記
得其中文章寫得最多的應該是“人民日報”記者李莊。我還買了一本“在順
川發現的一本日記”,揭露美國在朝鮮搞細菌戰,但兩年前看到一則消息說
,根據蘇聯的解密檔案,這根本是蘇聯、北韓製造的假現場,中共也知情。
有關“抗美援朝”的戰歌也同其他革命歌曲流傳到印尼,我去買過“人
民歌聲”的合訂本,“中國人民志願軍戰歌”到現在我還能背著唱出來,還
有一首歌名忘記了,頭一段是“咳啦啦啦啦,咳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
上開紅花呀”,也是歌頌志願軍的。一九五三年七月底簽訂停戰協定後,瞿
希賢歌頌“勝利”的歌曲也立刻傳到印尼,當時我立刻學唱,但現在記不住
整個歌詞,只記得開始第一段是“歌唱吧,同志們,歌唱吧親愛的同志們,
我們為勝利歌唱,我們為和平歌唱。”
題外插一段,五十年代初在印尼最流行的中共革命歌曲,每次大集會必
須唱的有兩首,一首是至今還唱的由王莘詞曲的“歌唱祖國”,另一首就是
瞿希賢的“全世界人民心一條”。後者有一句“斯大林,毛澤東,毛澤東,
斯大林,像太陽在天空照。”後來斯大林出問題,這首歌再沒有人唱了。瞿
希賢在文革時還創作過一些膾炙一時的歌曲,後來都不唱了。最近買到一本
由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出版的“百年中國歌曲精選”,有劫夫的作品而完全
沒有瞿希賢的作品,難道是有重大的政治問題到現在還不能解脫嗎?
革命書籍和歌曲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在當時民族主義高漲的情況下,
我的極左思潮也泛濫,愛國愛到把中國文化視為“國粹”,拒絕學習外語。
課程裏有英文、印尼文,我都沒有好好學,每個學期都不及格,一直到高中
畢業。外語基礎沒有打好而成為一生之痛。
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
在韓戰期間,一直報導中朝方面是如何勝利,殲滅敵人多少多少,但就
沒有“我方”的數字,當時雖然有些想不通,後來也認為是“革命需要”,
不必讓敵人知道。而我也一直以為我們是勝利者,死傷必然比對方少。後來
交換戰俘時,也只有對方的數字而沒有我方的數字,也以為敵軍俘虜比我軍
多。這一方面是“解放戰爭”時期解放軍一直打勝仗的慣性原因使然,也因
為不許我們看反動報紙,以致失去了其他信息用作比較或引發另類思考,而
只能相信中共官方的宣傳了。現在我非常痛恨中共的資訊封鎖和對新聞言論
自由的剝奪,正是長時間以來被中共欺騙蒙蔽的正常反應,也知道這對中共
鞏固它欺壓人民政權的作用。
一九五五年我回到中國大陸後,繼續跟著中共高喊“打倒美帝國主義”
的口號,以後還加上打倒現代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的口號,到文革期間才
作認真的反思。到一九七二年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北京後,竹幕開了個縫,
我就在對外接觸中努力從新的角度重新認識世界。擺脫共產黨的統治,這就
是結論,并且加以實踐。
一旦發現中共封鎖資訊的騙局,對過去的一切就要做認真的反省了。斯
大林的罪惡是最早被揭發的,毛澤東同中共的罪惡是我親自感受到的,北韓
的金日成不遑多讓,在個人崇拜和無賴方面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對韓戰的發
生自然也要重新認識。文革後期,在上海借到了國內翻譯出版的“赫魯曉夫
回憶錄”,果然他承認韓戰是北韓先發動的,但他為蘇聯的支持開脫。八十
年代中期,一位梭羅的學長,也是我的高中老師,在從大陸去哈佛大學作訪
問學者回來經過香港時,同我說,他在哈佛看了許多有關資料,證明韓戰是
北韓發動的,完全沒有疑問。另一位參加過志願軍到朝鮮去的印尼學長,在
香港見面後,發現他同我一樣“反動”,他在香港沒有久留就遠奔海外,現
在也在海外舞文弄墨。被顛倒的歷史要重新顛倒過來。
重現中共的非正義形象
中共如何參戰,最近在大陸的有關書籍中也漸有披露,但迴避由北韓先
發動的這一點。這點很重要,涉及到正義在哪一方的問題。中共正是以幾十
萬中國人民的生命和起碼一百億美元的中國民脂民膏,來支撐和長期供養北
韓的金家流氓王朝,并且充當他們的幫兇。香港還有言論自由的空間,所以
在大陸不能出版的書籍還可以在香港出版,由大陸史學工作者沈志華的著作
“朝鮮戰爭揭秘”和“毛澤東、斯大林與韓戰----中蘇最高機密檔案”一九
九五年和一九九八年先後在香港出版,也根據眾多的資料承認了韓戰是由北
韓發動的。
而當年中共大肆宣傳他們的戰俘如何同美國當局及國民黨特務堅決鬥爭
爭取遣返回大陸而不去臺灣。但實際上中共把好些“解放戰爭”期間國民黨
起義兵和俘虜兵當著炮灰送到韓戰的戰場,他們被美軍俘虜後有相當一部分
回到了臺灣。而通過“堅決鬥爭”回到大陸去的,以後一律不受重用,文革
期間差不多都受到審查衝擊。當過俘虜的女兵更慘,被當著和美國人睡過覺
的娼妓,不但受衝擊,家庭還破裂。多年前由南京一位作家在香港出版的“
厄運”,就反映了她們的血淚史。
我從半個世紀以前的“打倒美帝國主義”到後來移居香港,現在再移居
美國,人生旅程上走了個大彎路。這當然是經過了各種比較後的選擇,不但
是地理上的選擇,更是理念上的選擇。只希望年輕的一代,能夠擺脫中共利
用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蠱惑,不浪費自己的青春,做一個坦坦蕩蕩的人,
為地球村上的人類作出應有的貢獻。
2000.6.16
“動向”雜誌2000年6月號
已收錄於“中共風雨八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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