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喚起對當年蘇聯文學的記憶        凌鋒

    在六月號的《開放》看到牧夫文章《蘇聯文學的崩潰》﹐一陣唏噓之餘﹐倒也想
起了它的興起。也許還不是它的興起﹐而是在它的“崢嶸歲月”對我們這一輩人的影
響。

    我最早接觸蘇聯文學﹐是在1949年離開印尼中爪哇的梭羅到首都雅加達之後。那
時隨著中共“解放戰爭”的勝利﹐中共的影響擴展到東南亞﹐蘇聯文學和中國的革命
文藝同時都在印尼傳播。當時我不但熱衷於閱讀中國的革命文藝書籍﹐也把閱讀蘇聯
文學作為時尚。我閱讀的蘇聯文學書籍有三個來源﹕一是學校圖書館﹔一是從“進步
書店”南星書局買來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部“經典”自然自己要有一部﹔一
是認識一個年級比我大的蘇聯文學迷﹐他擁有許多這類書籍﹐例如我買不起一套三本
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就是從他那裡借來看的。1955年回國讀書﹐再看一些。但
是不像在印尼時放棄了功課來閱讀這些課外書籍。現在手裡已經沒有這些書籍﹐早年
看下來的多數也已經遺忘﹐但是腦海裡面仍殘存一些﹐再看有限的資料作為可貴的回
憶。

    由於當時的“一邊倒”﹐蘇聯不但是我們的“老大哥”﹐而且“蘇聯的今天是我
們的明天”﹐因此對蘇聯文學的崇拜可想而知了。何況蘇聯文學的藝術性也的確在中
共革命文學之上﹐因此雖然距離我們比較遙遠﹐但是仍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就是嫌
人的名字太長﹐不好記。

    在眾多的蘇聯文學作品中﹐當時影響最大的﹐就是奧斯特洛夫斯基自轉體的那本
《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尤其是其中有一段男主角保爾.柯察金在自殺前的思想鬥爭
﹐我始終沒有背得出來﹐但是在當時很多青年人作為“語錄”反覆背誦的﹐那一段大
約是“生命對於人只有一次﹐當你回想往事------”。回到中國以後發現人們申請入
團﹑申請入黨﹐差不多都要寫上這一段﹐就如後來的毛語錄。不過說老實話﹐雖然當
時腦袋裡充滿革命的激情﹐但也有不少的小資產階級情調﹐對那本書很欣賞那個漂亮
的冬妮婭﹐也為主角保爾.柯察金不能同她由情人終成眷屬而感到惋惜。就是這本經
典的革命文藝書籍﹐在描寫愛情和男女關係方面也比中共的革命文藝豐富多彩﹐自然
也增加了它對青少年的吸力。

    在為我們青少年樹立革命榜樣方面﹐當時影響比較大的還有《卓婭和舒拉的故事
》﹑《普通一兵》等。他們都是蘇聯衛國戰爭中的青少年英雄。當時拼命宣傳他們英
勇犧牲的事跡﹐想來同那時的“抗美援朝”有關﹐要中國人都為主義獻身。但是它們
的藝術性乏善可陳。對當時頭腦頗為“革命”的我也缺乏吸引力。

    那時我所看的蘇聯文學題材大致有三大類﹕

    第一類描寫國內革命戰爭的﹐《靜靜的頓河》﹑《夏伯陽》﹑《保衛察里津》等
。其中又以蕭洛霍夫史詩式的《靜靜的頓河》我最喜歡。除了它的廣袤背景和哥薩克
特色外﹐它有別於革命的忠奸觀而有超階級的人性論﹐後來成為我長期的問號﹐為何
在蘇聯沒有被批判﹖這是蘇共同中共最大的不同點﹐也說明中共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
中最野蠻﹑殘暴的代表。魯迅翻譯的《鐵流》﹐我很不喜歡那種譯文﹐沒有看下去。

    第二類是描寫衛國戰爭的﹐除了上述的以外﹐法捷耶夫的《青年近衛軍》在當時
是最著名的了。這類書我看了不少﹐例如西蒙諾夫的《日日夜夜》﹐但是都記不大住
。記得有一本是《在克里米亞地下》﹐是我花錢買來的﹐所以還有印象。在赫魯曉夫
發表秘密報告後﹐法捷耶夫這個稱雄一時的大作家自殺身亡。由此亦可知蘇聯文學同
政治關係的密切。九二年我去烏克蘭首都基輔旅遊參觀衛國戰爭紀念館時﹐年輕的女
解說員還記得《青年近衛軍》和它的作者。

    第三類是描述共產主義建設的。除了上述描繪開採石油的《遠離莫斯科的地方》
﹐著名的還有《時間呀﹗前進》﹑《士敏土》等﹐蕭洛霍夫《被開墾的處女地》和費
定的《初歡》則是描述農村的。在工業建設的描述中﹐斯達哈諾夫運動幾乎是“共產
主義建設”中所不可或缺的題材。1955年暑假我在上海閒來無事買了新出版的長篇小
說《勇敢》﹐作者是蘇聯女作家凱特林斯卡婭﹐寫的是建設共青城的故事。共青城在
西伯利亞東部接近黑龍江的出口處﹐這塊地方是1858年中俄璦琿條約割讓給俄國的。
因此大批新移民從蘇聯歐洲部分到共青城建設﹐實際上是來“俄化”當地居民﹐以便
俄國永久性的佔領而不交還給中國。不過當時我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精神”十分強
烈﹐覺得俄國統治同中國統治沒有什麼不同﹐也許還更加幸福呢﹖

    當然當時的蘇聯文學中也有揭露沙皇統治的黑暗的﹐如高爾基的作品﹐但是我沒
有怎麼看。

    其中小托爾斯泰《苦難的歷程》三部曲(兩姐妹﹑一九一八年﹑陰暗的早晨)描
寫革命洪流中知識分子的處境﹐很引起我的共鳴。所以七十年代中期到香港以後﹐看
了從國內《參考消息》中早已聞名的帕斯捷爾納克同名小說拍成的電影《齊瓦哥醫生
》﹐立刻被它吸引﹐連看數遍。這大概是“無產階級專政”下經歷磨難的知識分子的
普遍心態。

    當時不知道是“愛屋及烏”,還是“愛烏及屋”﹐總之也喜歡上俄國文學了。看
得最多的是老托爾斯泰的作品,包括《安娜.卡列尼娜》﹑《復活》﹐《戰爭與和平
》則花了很大勁才看完﹐因為那時看小說只著重情節﹐不喜歡看作者發揮的那些哲理
。也因此不敢去看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

    後來看蘇聯文學作品還有一次小高潮﹐但嚴格的說﹐不是蘇聯文學﹐而是對某個
作家的興趣。那就是六十年代初中共開展的“反對現代修正主義”的運動﹐站在蘇聯
文學正統立場﹑主持《十月》雜誌的柯切托夫當時成了英雄。那時對蘇聯的文學藝術
已經採取排斥的態度﹐但是“內部出版”了柯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他的作品
的確是“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品﹐反映了當時蘇聯社會修正主義和教條主義之間的
鬥爭﹐所以我非常重視這部作品。我是千方百計托人去買來的。當時中國處於大饑荒
時期﹐物質供應非常緊張﹐草紙也要配給﹐這本書就是用像馬糞紙那種又粗又黃的紙
張印刷的﹐過了一個時候因為熱脹冷縮﹐書的邊就不整齊了﹐連裝訂都鬆鬆垮垮。但
是我仍把這本書視為珍本﹐介紹給不少朋友看。當時我當然是站在馬列主義立場上﹐
對他推崇備至。其後他再出版的《州委書記》我也買來看了。再後來的《落角》﹐就
不如前兩本那樣有“鬥爭性”﹐興趣也就淡下來。

    七十年代中期到了香港以後﹐就同蘇聯文學絕緣了﹐一方面是那裡的文化背景不
同﹐另一方面也沒有時間去關心這些了。只是近年來視聽器材的發展﹐在紐約的華人
社區裡﹐有大陸出品的影帶﹑影碟的租售﹐看到那些再版的蘇聯電影﹐不免勾起懷舊
的思緒和對蘇聯文學的再興趣。買回一套《靜靜的頓河》的電影﹐但已難再激發當年
的對蘇聯文學的熱情。也看到有《苦難的歷程》的電視劇﹐但下不了決心看﹐因為要
花太多的時間。至於大陸拍攝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興趣更不大了﹐不知道有關
人出於什麼動機製作而會加上他們的主觀意圖。但是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青少年時代
看文藝作品還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或者盲從﹐或者不明白它的微言大義﹐如今過了
不惑﹑知天命而耳順﹐不說別有一番滋味﹐而是視野的擴大而可以看開幾乎一切了。

    經歷了文化大革命﹐對蘇聯和俄國文學又有了新的想法。不論斯大林如何殘暴﹐
他還是格魯吉亞人而不是俄羅斯人﹐甚至他是皮鞋匠出身﹐但是他對俄羅斯文學藝術
還是採取肯定的態度﹐這點他倒是頗為“民族主義”的。反而是中共對自己民族的文
化遺產﹐一度幾乎採取了全面否定的態度﹐把它當“四舊”掃進歷史垃圾堆。說起來
﹐毛澤東還是一個知識分子﹐還從“四舊”中吸收了不少鬥爭權術並且“學而時習之
”。這種否定態度根本就是一種愚民政策﹐借否定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來獨樹它的遵
命文學,至今猶然﹐作為鞏固自己特權統治的重要手段。蘇聯文學已經崩潰﹐中共的
革命文學﹐那個《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講話》的圖騰﹐也必然有崩潰的一天。
2001.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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