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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國回憶錄之三

在廣州華僑補校的日子裡            林保華

    五○和六○年代的僑生﹐個個都知道“華僑補校”﹐因為差不多個個都
進過﹐只是呆的時間長短不同而已。華僑補校的全稱是“歸國華僑中等補習
學校”﹐當時全國有三間﹐分別在北京﹑廣州﹑集美(福建廈門的對岸)。

    一九五五年我從印尼回國﹐在深圳的羅湖海關入境後﹐住了三天﹐就乘
火車到廣州﹐記得火車是慢車﹐一路上停很多站﹐走了兩三個小時。一到廣
州﹐我們就被送到廣州市歸國華僑中等補習學校。七月初到那裡﹐等候參加
七月十五日的全國高等學校統一考試。

    廣州補校在石牌。華南工學院﹑華南農學院﹑華南師範學院就在附近。
一下湧來上千人﹐宿舍自然不夠住。也因為是暑假﹐所以我們就住在教室裡
。教室擺滿“碌架床”(上下兩層的床鋪)﹐其他大件行李存倉﹐隨身行李
放在床底下﹐證件﹑現款放身邊﹐睡覺時壓在枕頭下﹐以免被人偷走。因為
雖然我們都是投奔祖國的“愛國人士”﹐也難免有“愛國賊”混跡其中。

    一到學校﹐第一個任務是報到。所謂報到﹐就是把護照上繳﹐然後發給
我們一個學生證。當時沒有理解交護照的意義﹐那就是我們永遠關在這個牢
籠裡無法脫身了。二十多年後我到了香港﹐才知道當年我們初中教印尼文的
丁老師以印尼籍身份回國﹐並且拒絕交護照﹐去了北京大學東方語言系﹐後
來看苗頭不對﹐鬧了多年以後﹐終於在文革以前獲准出國﹐從而免受無妄之
災。

    除了交護照﹐就是填寫“簡歷”和“自傳”。當時認為這是例行公事﹐
也不以為意﹐但是後來每到一個新單位﹐都要照寫一份﹐才知道內有蹺蹊。
那時沒有影印機﹐如果要留底﹐重抄一遍太辛苦﹐用複寫紙的話背面有印子
﹐“組織”就知道你還有一份底稿﹐就會有幹嘛要留底稿的疑問。然而不留
底的話﹐每次寫的內容如果不一樣﹐“組織”一對照﹐可能是你遺漏﹐也可
能就是說謊或想掩蓋甚麼。還好我們那時年輕﹐經歷並不複雜﹐還比較容易
寫﹐此所謂“歷史清楚”也。當時有一種說法﹐不怕歷史不清白﹐只怕歷史
不清楚。

    然而填簡歷表格時﹐除了填家人情況﹐還要填“社會關係”﹐這就比較
麻煩﹐哪些人才算自己的“社會關係”﹖而填這些人時﹐還要填上他們的“
政治表現”﹐這就有點難倒我們了。為了怕被認為我隱瞞甚麼﹐越是“反動
”的親友越要填寫﹗還好我們家的“反動親友”不多。不過在廈門鄉下的醫
生祖父土改被鬥過﹐後來被“管制”﹐那時也搞不大清楚“管制”是怎麼一
回事﹐後來才知道對階級敵人有“殺關管”三種懲罰方式﹐祖父管制三年算
是很輕了。除了“反動”﹐就是“進步”或“落後”﹐連自己的父母親我們
也要給他們貼上上述標籤。再就是填“家庭出身”。爸媽長期教書﹐但是老
爸後來也做過點生意﹐所以只能寫“資產階級”﹐表示對自己要求嚴格﹐不
想隱瞞甚麼。到反右派要我挖“階級根源”時﹐才知道家庭出身的重要性﹐
文革時期更是如此﹐出去“革命大串連”還與“紅五類”的同事一起走﹐免
遭不測。而在自己簡歷的每個階段﹐都要寫上兩個“證明人”﹐以便“組織
”核查。我當然找那些“思想進步”的人﹐作為我不同階段的證明人﹐最好
是黨團員或“進步分子”作為我的證明人﹐因為“組織”信得過他們。

    前幾年看高華的“紅太陽是怎樣升起的---延安整風運動的來龍去脈”﹐
才知道寫自傳﹑填簡歷這一套建構從延安時期就開始了﹐作為審查從白區投
奔延安的青年學生與各界人士。後來我到北京補校寫第二次﹐一九五六年報
考大學時寫第三次﹔考進人民大學後寫第四次﹔畢業分配到上海華東師範大
學工作後﹐又再寫一次。還好當時年輕﹐記憶力好﹐而且對組織“忠誠老實
”﹐所以每次寫的內容基本一致﹐沒有給自己惹出亂子。當然﹐自傳與簡歷
越寫越長﹐特別是經歷了許多政治運動﹐每次的表現都要寫進去﹐其中自我
評價的“分寸”自是要絞盡腦汁﹐既要讓“組織”抓不到把柄﹐又不能太對
不起自己。這些東西全被塞在自己的檔案袋裡﹐跟隨自己跑。

    第一次到廣州﹐蠻新鮮的﹐雖然臨近統考﹐也要出去逛逛。石牌在郊區
﹐進城搭公共汽車。在廣州逛了著名的愛群大廈﹑南方大廈﹐還有著名的海
珠橋。當時印尼還很落後﹐沒有高樓大廈﹐所以對愛群大廈和電梯已經很好
奇了。但我主要還是去逛新華書店。當時國內正開展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
運動﹐我在廣州買了那本有毛澤東按語的“資料”﹐並且立刻攻讀﹐因為政
治課的考試可能會考這個問題。但是我對廣州印象不是太好﹐原因是言語不
通﹐搭公共汽車時那些售票員與乘客開口閉口“丟那媽”的“省罵”令我反
感。當然後來自己深入群眾﹐改造思想﹐逐漸有了共同語言﹐甚至從“省罵
”提升到“國罵”。

    然而因為離開統考不到兩個星期﹐所以沒有時間亂跑﹐也沒有上館子﹐
最奢侈的就是在校門口買沙河粉與到市區買冰淇淋吃吃。由於攜帶的人民幣
都是用印尼盾黑市兌換港幣再兌人民幣換來的﹐匯率很不划算﹐因此花起錢
來非常肉痛。但是最令人難忘的是補校的生活條件﹐雖然回國前已經做了“
思想準備”﹐要“艱苦奮鬥”﹐但事實上這個準備還很不夠。因為補校剛建
﹐來的人又那樣多。首先吃飯﹐八人一桌﹐沒有椅子坐不是問題﹐拿一個臉
盆去盛八個人的菜﹐卻差不多頓頓是熬茄子。而我以前在家裡從來不吃茄子
﹐因為感到那個不硬不軟的東西很惡心﹐但是既然回國是要改造思想的﹐所
以頓頓硬著頭皮吃﹐加上沒有油﹐當然也不會好吃。但是問題還在於吃完飯
時﹐那些水龍頭還流不出水給我們洗碗﹐因為剛安裝不久﹐很不正常。

    再就是洗澡。我們在印尼﹐即使家境不富裕﹐屋子後面總有一個洗澡間
和廁所。我們家“小資”水平﹐廁所還用不上抽水馬桶﹐而是蹲坑式(後來
知道偉大領袖毛主席也喜歡蹲坑﹐還把中南海的抽水馬桶拆掉挖坑)﹔洗澡
間不要說沒有浴缸﹐蓮蓬頭也沒有﹐只是一個水池子﹐舀了水往身上沖。補
校的廁所如何我記不清了﹐但是後來遇見的好多廁所﹐方便時沒有門遮住﹐
因為開放式人來人往感到難為情而有時拉不出來。而廣州補校的澡堂竟是集
體沖涼﹐約有一百平米大﹐由竹籬笆圍起﹐中間一個大池子﹐我們把替換衣
服掛在籬笆上以後﹐就赤身露體拿著臉盆走到池子邊上舀水往身上沖。自從
自己會洗澡以後就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脫光過﹐因此在幾十個認識和不認識
的人們面前脫光衣服﹐覺得非常的尷尬。當時也還沒有瀟灑到可以用“赤條
條的無牽無掛”來自慰。當然慢慢習慣就好了。但是這些問題的出現﹐難免
也會發牢騷﹐後來在申請入團時就要不斷的“自我批判”﹐上升到資產階級
好逸惡勞思想爭取群眾“諒解”。

    那樣亂糟糟的環境﹐自然也沒有辦法好好溫課﹐只能聽天由命。不過我
的理想很高﹐填寫七個志願與二十一個學校時﹐北京大學的中文系名列榜首
。其他是歷史系﹑圖書館學系等。學校除了北大之外﹐就是復旦﹑南開﹑武
漢大學等﹐都選第一流的綜合性大學。當時初生之犢不畏虎﹐但也太不自量
了。

    考試考三天。考完後到上海投奔親戚。此後我再沒有到過廣州。一九七
六年出國到香港﹐在廣州朋友家裡住一晚﹐一心想出去﹐沒有亂跑。一九九
三年我被解禁拿了回鄉證﹐立刻到廣州看朋友與中學的老同學。想重遊華僑
補校﹐但是已經換了地方﹐我在門口站了一會﹐沒有興趣進去看了。
“動向”雜誌 2005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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